親愛的祖母:

我明白這是一封永遠不能寄達的信。祖母你不識字，如果你還活著，今年應(yīng)該100歲了吧。我是你帶大的，記憶中我總是忙自己的事情，從來沒有好好地和你說過話。你皮膚黝黑，滿頭白發(fā)，臉上刀刻般的皺紋，裹過的一雙腳邁著細碎的步伐，操一口難懂的山西話，你的模樣和聲音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，誰也不知道你是誰。老年的你經(jīng)常走失，我得費很大的勁才能把你找回家，每次你都讓我在眾人眼中羞愧。你那是想去哪兒呢？遙遠的滹沱河邊？祖上的棗園？故鄉(xiāng)深邃巨大的天空？你推開我氣急敗壞遞過去的拐杖，說那是老人才用的，我納悶?zāi)隳菚r已經(jīng)如同一位百歲老人，你自己難道不知道？此刻我在想，也許你80歲的時候，又變成了一個孩子，在只有你自己熟悉的大道上，一路飛奔？

“吃菜飯，不耐煩，菜飯耽在窗臺上，十八歲尋不上個女婿還。朗臺啊，你愁甚哩？我想扯件素藍小布衫。”小時候我最討厭聽你一遍遍嘮叨這些戲文，這個叫朗臺的正在思春的姑娘在你另一段戲文里出嫁了。婆家包餃子，朗臺忍不住嘴饞，假裝說肚子疼，以為這樣就可以優(yōu)先吃上餃子。怎奈婆婆說，朗臺啊你肚子疼啊，先睡覺吧。醒來餃子沒了，朗臺一只也沒吃上。你的薛平貴，騎著高頭大馬來找王寶釧，村口遇見王寶釧，薛平貴問可認得一人，王寶釧說:“有名的便知，無名的不曉。”我總是把王寶釧的話說成“有名的不知，無名的不曉”，一遍遍喊著，等你惱怒地劈手來攆我。想到我們往昔片刻的歡樂，我不禁笑了，眼睛隨即模糊起來。光線在空中無聲地穿梭，拖著看不見的影子。關(guān)于你的一切如此清晰，什么都沒改變除了時間，你近在咫尺。

你出生在清朝，一直活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。歷史發(fā)生著百年不遇的變化，你的內(nèi)心是否經(jīng)歷過冒險與妥協(xié)？原本你應(yīng)該和土地在一起，在故鄉(xiāng)的黃土地上生兒育女，世代耕地讀書。你和泥土有著神奇的聯(lián)系，在你眼里，土是干凈的，在你手里快死的植物總是奇跡地復(fù)活。可是命中注定，你一生奔波。早年你跟著我做鐵路工程師的祖父，鐵路修到哪里你們就到哪里，沿著鐵路從山西一直到了武漢，再輾轉(zhuǎn)到南京。你有過海棠開花時欣喜的微笑，也經(jīng)歷過生死離別的悲傷。到了老年，你是否在努力把時光逆轉(zhuǎn)？你總是在說故鄉(xiāng)。你嘲笑村里老漢和神婆輕狂——神婆嫁給了喪偶的老漢，在婚禮上，老漢得意洋洋，不停地念叨:就掟個吃瓜子的缽缽了(什么都有了，就差個吃瓜子的缽子了)。如果你說某個人體面，總是比劃著肚子，說人家吃得白白胖胖，堂堂正正，不多言不多語。你說你的伯父是一個膽小的老漢，在土地廟里做老師，你路過的時候聽見他正和學(xué)生們說“二氧化碳化在這行里”，你忍不住哈哈大笑。這個老漢看見放羊娃在教室窗外徘徊，就把娃領(lǐng)進去讀書，那娃后來真有了出息。那年頭物質(zhì)匱乏，有一年春節(jié)，我們收到家鄉(xiāng)的一封信，是你山西的姨姨寄來的，里面是5斤江蘇油票。你吃驚，小心翼翼地把那5枚小小的票子收起來，滿眼是淚。你年邁的姨姨在偏遠的山西鄉(xiāng)村是從哪里又是如何得到這寶貴的5斤油票？至今仍是個謎。那個春節(jié)，家里還是如往年一樣，所有的菜在一個鍋里，肉、粉絲、土豆、白菜……這是山西人的吃法，和往年不同的是，那年我們闊綽地把饅頭和年糕放進油鍋里炸。你還是像平常一樣讓別人吃夠，最后才自己吃一點。之前，你先盛出一碗飯菜放在桌子上，誰也不準動它，那是給遙遠的祖先的。那個時候，我環(huán)顧四周，不知道先人們是否真的存在。現(xiàn)在，我覺得你和他們是如此的近又是無限的遠。

親愛的祖母，我坐在這里給你寫信。我看見你黝黑的木刻般的面容上浮起柔軟的表情，那是來自生命深處最動人的笑容。我為我沒有好好地和你說過話而抱歉。如今我的孩子也已經(jīng)長大成人，他和我當年一樣，正奔往他自己的目標，無暇和我好好地說上點什么。窗外是這個城市的燈火，如果祖母你走在里面，一定又會走失吧。那是一次又一次的出走嗎？也許你是想逃離這個城市，回到你生命開始的地方？也許人到了老年真的可以變成孩子，把人生巨大的歡樂和痛苦當成一粒玻璃球，輕輕地拿起來再輕輕地放回去，然后，自由地飛奔。

新年的鞭炮已經(jīng)迫不及待地響起，春節(jié)快樂！親愛的祖母。